男女主角分别是少微秦辅的武侠仙侠小说《逢晴日少微秦辅》,由网络作家“少微”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这骇人的问题按说怎么也不该问到一个这样小的孩子身上,她披着大人的裘衣,那本是过膝的半臂裘衣,穿在她身上却宽大到遮裹住了她的手脚,整个人只余一颗不大的脑袋露在外面。但这个小孩很平静,若真要从这份平静里找出些什么情绪,那便是她语气里有一点带着底气的威风与得意:“当然。”当然杀过人,也当然值得得意,这代表她有自保不被欺负的能力,不是人人都有这种能力。“真厉害啊。”姜负语气真挚地夸赞:“我如你这般大时,尚不敢见血。”牛蹄踏过的是一处民居后方的偏街,清晨少有人走动。而再往前行,便可看到热闹的早市所在,也就不宜再继续这血腥危险、既可刑又可拷的话题了。姜负坐在牛背上,转而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可你跟在我身边,对外总得有个说法名分,容我想想……以母女...
《逢晴日少微秦辅》精彩片段
这骇人的问题按说怎么也不该问到一个这样小的孩子身上,她披着大人的裘衣,那本是过膝的半臂裘衣,穿在她身上却宽大到遮裹住了她的手脚,整个人只余一颗不大的脑袋露在外面。
但这个小孩很平静,若真要从这份平静里找出些什么情绪,那便是她语气里有一点带着底气的威风与得意:“当然。”
当然杀过人,也当然值得得意,这代表她有自保不被欺负的能力,不是人人都有这种能力。
“真厉害啊。”姜负语气真挚地夸赞:“我如你这般大时,尚不敢见血。”
牛蹄踏过的是一处民居后方的偏街,清晨少有人走动。而再往前行,便可看到热闹的早市所在,也就不宜再继续这血腥危险、既可刑又可拷的话题了。
姜负坐在牛背上,转而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可你跟在我身边,对外总得有个说法名分,容我想想……以母女相称如何?”
少微刚要反对,姜负已自行思索着摇了头:“我长你十余岁,年纪上虽说是差强人意,可我这身气态样貌却比实际要显得年少得多,若哪日换身鲜亮衣衫,说是二八之龄也未必没有人信……贸然做你阿母,总归不是那么令人信服。”
“……”少微瞪大了眼睛,竟露出两分愕然之色,到底她确实也不曾见识过如此厚颜之人。
很快,姜负便另有思路:“不如我唤你徒儿,你称我为师傅,且以师徒身份相称?”
纵不做奴仆,但年纪既摆在这儿,少微总归是要吃亏的,眼下这个提议算是可以勉强被接受的,只是少微需要声明:“只作对外的搪塞说法,私下不作数。”
仅有五年之约,中途或还需跑路,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假师徒已然很足够了。
“你这小鬼还嫌起我来了?”姜负也学着少微那副几分天然傲气的臭屁模样,微抬着下颌道:“做我姜负的徒儿,这机会可是旁人磕破头也求不来的。”
少微小小“嘁”了一声,说的好像姜负这个名号十分响亮威风一般。
看她这做派……或是游侠?方士?
可在少微记忆中,她能想得起的名侠只有一个,是以道:“江湖之上,我只听说过侠客赵且安的名号,你比之他又如何?”
姜负“哈”地笑了,像是听到什么很值得开心的笑话,继而幽幽道:“他哭着求着要做我的从仆,我且不见得会答应呢。”
这说法更是自负到没边。
少微理智上觉得对方是在胡说八道,感情上却又忍不住生出好奇心,但见姜负并无意明说具体来历,少微便暗自想着,等回头必然要去悄悄与人打听,她倒要看看姜负这个名字究竟是否真有什么过人之处。
但走了两步,少微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万一真打听到了什么,却也走漏了姜负的行踪,就此给仇家引了路,那就很坏了。
算了,且按下这份好奇,待来日寻了合适机会再说吧。
“小鬼,别怕。”
姜负的声音里没有往日里那份叫人不辨真假的散漫调侃,在少微耳中,那仿佛是从很远的天边传来的悠远话语竟如同立下宿命契誓一般真挚虔诚:“我不会伤你分毫。”
少微的戒备莫名松动之间,一根细细银针自姜负手中没入了她头顶发间。
这一瞬的细微刺疼已无法被痛到极致的少微感知到,施针过后,那只成年女子柔软的手依旧未急着离开,而是轻轻缓缓地抚了抚她的头。
那抚摸似乎也有药力一般,每一下都带走了一些疼痛。
客房外炮竹声喧闹,孩童嬉戏追逐唱着童谣,诸声谱作喧闹乐章,如同这个热闹的正旦夜赠予大孩子的摇篮曲。
姜负将昏睡过去的少微抱去了榻上,这还是这一路来少微第一次在榻上睡觉。
又为少微施了几针后,姜负甩了甩被攥得生疼的手腕,得意感叹:“小鬼,任你百般不愿与为师共寝,今夜却是躲不掉了罢?”
她说话间,走去窗边,抬手将窗打开,刚侧身避让一瞬,便有一道灰色身影单手扒窗提身跃了进来,另只手里抓着只酒坛子,倒不知在窗外等多久了。
那是个留着满脸胡子的男人,一身粗布衣衫,气质落拓不羁,他的目光扫过床榻,声音几分粗哑却也尽量压低:“孩子睡了?”
“是啊,拿针刚哄睡过去的。”姜负盘腿在食案前坐下,拍了拍案,示意胡子男人过去倒酒。
墨狸从外面回来:“家主,未能找见!”
而后不待姜负回答,他已自行看到了躺着睡觉的少微,遂“哦”了一声。
看到那灰衣男人在倒酒,墨狸并没什么反应,跑去外间,尽情享用买回来的诸般炸果小食去了。
加了桂枝与蜀椒的祝岁酒滋味浓烈,酒气飘出窗去,催得巷口桃枝早早冒出新芽。
南方风中已少许暖意,而少微时常遥望着的长安城里却又落下了一场春雪。
随着这场白茫茫的岁旦春雪,仁帝突然病下了。
天子近年来愈发崇信神鬼之说,修筑了仙台宫,聚集能人方士,掌吉凶事宜。
名动天下的相师百里游弋为仙台宫之首,其人自十七岁起便高居国师之位。
自去岁八月起,这位年轻的百里国师闭关至今,已许久未在人前露面。
国师闭关,必是关乎国运大事,但陛下病重,需仙台宫设下祈福典仪,此事自然不能无人坐镇,最终由太子刘固亲自前往仙台宫,为父皇祈福增寿。
这本是被人称颂的仁孝之举,直到祈福第三日,一名参与祈福的道士惊惶面圣,颤颤向仁帝呈上了一物。
那是承载了无比恶毒的巫咒之物。
而此物是从太子在仙台宫中下榻的卧房里发现的。
仁帝暂时未下定论,而是令人速去搜查太子居所,然而负责搜查之人却在太子寝宫的桃树下发现了类似的巫咒铜人……其上赫然刻着天子的生辰八字,而那刻写的清逸笔迹正是太子刘固之风无误。
思退是刘岐的字。
时人大多及冠时方有表字,却也偶有例外者,刘岐十岁时即有了自己的字。
他的兄长刘固,字思变,同是他们的父皇仁帝刘殊所赐。
遇岐则思退,久固则思变,从中也能窥出仁帝对这两个儿子所寄予的不同期望。
刘固为国之储君,需多智多虑,常思变通之道。
小儿刘岐无需担大任,若遇岐路不易抉择时,稍退些亦无妨。
在父皇母后及兄长的爱护乃至纵容之下,刘岐就这样长到了十一岁。
刘岐从六七岁起,就有了很清晰的人生志向——随舅父习武,来日做个可以领兵打仗的人,做父皇与兄长以及大乾的剑,镇守江山,扫除匈奴。
行路于初的刘岐,此时随着心事重重的舅父凌轲,来到了寨中的一座高屋前。
屋前有士兵把守,屋中的一切——除了被带走的冯珠之外,都还保留着原本模样。
外屋中,一名胡巫中箭惨死,尸身趴伏在地,右手看似奋力往前伸出,指尖鲜血已经凝固,而就在这只血淋淋的手旁,赫然留有八个大字,字以鲜血写成,定睛细看之下可分辨出此八字为:
归京之时,灭门祸至——
刘岐在心间默念着这触目惊心的八字,片刻,他查看罢胡巫的尸身,却是笃定地道:“舅父,这血字并非胡巫死前所留。”
是有人假借胡巫之手故弄玄虚,或是有意示警?
刘岐下意识地便想驳斥必是有人故弄玄虚,却突然想到母后曾经的教导,母后与他说,遇事不明时,宁可暂时偏向最不利、令人最想要否定的那个可能……
“若是在借胡巫之手示警——”刘岐看向舅父:“那又究竟是在向何人示警?”
今日上山的人这么多,又都是即将归京之人,而这“示警”之言并无明确身份指向。
刘岐问话罢,却见舅父慢慢转头,看向了屋外。
年幼的刘岐跟随着舅父的目光,依次看到了把守在外的心腹,举着火把指挥的将军,搬抬尸身的兵卒……风雪之中,刘岐的目光所不能及之处,凌家军几乎遍布了整座山寨,另有负责收缴寨中之物的士兵在有序地上下山,他们手持火把,蜿蜒于山道间,远远望去,如同这座大山呼吸间微微耸动着的脊骨。
纵然凌轲未有明语,刘岐也已然看到了舅父的回答。
此八字,所示警的对象,或是他们所有人。
……
这一夜,刘岐始终跟随在舅父身侧。
天色将亮时,凌轲来到了山巅边缘处,俯瞰着四下景物。
时下之人大多有所信奉,上至帝王令使者去海上寻找仙人,下至百姓供奉各路鬼神,就连军中动兵之前都会使军师进行占卜,凌轲身在其中,不说对那来路不明的示警之言深信不疑,却也做不到完全视而不见,总要有所思量。
诸般思量犹如出窍自观,待回过神来,已行至这悬崖边缘之地。
雪已停,晨光尽生,照破了万丈寒寂。
举目望去,对面高山之间悬着一道水幕,两侧大块的积雪松动,不时随着水流砸落坠下。
凌轲对身侧的孩子道:“泰山郡内此瀑流有‘两重天’之名。”
刘岐看去,只见那山崖间悬着的白练在下方一分为二,流向了不同的水泽中,晨光照射下,大山的阴影打落下去,使两条河流形成了一明一暗的颜色。
一步两重天,一分阴阳界。
暗泽西奔,明水南行。
休整两日之后,凌家军继续踏上了归京之路。
同一刻,骑青牛者往南去,将出泰山郡。
日光照在积雪上,刺得人眼睛都眯了起来,牛背之上的女子依旧头戴斗笠,宽大的外披遮掩下,身前臂弯里揽着一个昏睡的孩子。
察觉臂间的脑袋微微动作,又有了挣扎着想要醒来的迹象,女子“啧”了一声,对牵牛的少年道:“前方寻干净处歇脚,我要再为她补上一针。”
看着臂弯里那颗黑漆漆乱蓬蓬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好似下一刻就要睁眼咬人,女子叹道:“这小鬼不单坠手,还极其耗力吃针,这两日用在她身上的针,都够赵且安拿去农舍里偷上十来头膘肥体壮的大猪了。”
这句话若叫路上的农舍翁听去,定要心惊胆战地奔回家中清点猪圈中是否少了数儿,再转身敲锣提醒村民要留意家中猪羊,不日即会有大盗赵且安改行窃猪的传言流出。
如今世道中多游侠,游侠中又数赵且安名号最为响亮,此人武功高强有恃无恐,常盗取权贵家宝,甚至胆敢以武犯禁、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地,天子屡下缉捕令,却也未能将其抓获。
说到偷猪,女子道:“说来倒是想吃炙肉了……”
想象着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炙烤得滋滋冒油,肉片微微泛出油亮的焦黄,牵牛的墨狸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在主仆二人共咽口水的动静中,青牛慢慢甩着尾巴出了泰山郡,依旧悠悠然往南去。
积雪消融,腊月初,凌家军仍在归京途中。
大军冬日行路缓慢,急行军对士兵的折耗很大,尤其是步军,凯旋不同于紧急应战,自然无需日夜疾奔。
事分轻重缓急,凌轲在后方率军缓行,却已提前使了心腹轻骑递信回京,此一日,冯珠尚在人世的消息便传回了鲁侯府上。
鲁侯夫妇震惊万分,须臾,这震惊中便生出万丈欣悦狂喜。
鲁侯夫人紧紧抓着丈夫的衣袖,瞎了多年的眼睛里滚出热泪,不敢置信地反复印证:“侯爷,豆豆还活着……这究竟是真是假?!”
鲁侯长长顿了口气,平复着起伏的胸膛,眼里也含满了泪:“若由旁人告知尚不可轻信……可长平侯亲笔,必不能有假!”
“这是天大的幸事……是上苍怜悯冯家!”向来沉稳的冯序勉强回神,声音犹在激动颤抖,他顾不得拭泪,立时道:“父亲,母亲,大军归途缓慢,请容序即刻动身,去接珠儿归家!”
任鬼也看得出这是有苦不敢言的假话,姜负看起来却深信不疑,她称叹道:“店家也是性情中人。照此说来,这赔礼我若不收,倒要害得店家心中难安。”
店主赶忙称是,将匣子举得更高,求她务必笑纳。
姜负含笑示意墨狸接过。
次日晨早,天气大晴,姜负一行离店而去。
“三叔,就这样放他们离开吗?”头上缠着伤布的伙计不甘心地问。
“不然还能如何!”店主气得想要瞪眼却因眼睛肿胀而无法如愿。
十个打手都不顶用,难道他要再雇百个来?且不说就算得手了也根本裹不住雇人的成本,单说真闹得那样大,县衙里的老爷想闭一只眼也闭不成了,到时店还怎么开?
临近年关客人本来就少,如今更是全数吓跑了。
想到这一番折腾带来的损失,店主心中痛楚更胜脸上。
实则他也是上个月才接手盘下了这家客店,上一任店主有意金盆洗手,才将这旺铺转手。
用前任店主的话来说,这是正宗的十年老字号黑店,以恶为本,童叟皆欺,战绩可查。
前店主还赠送了他许多没用完的蒙汗药,又与他引荐了县令老爷,带他拜了地头蛇……可谓门路资质一概齐备了!
纵然如此,他也不曾大意自满,挑选下手的对象可谓慎之又慎,毕竟头一单生意,还是要讲究个开门红才算吉利,可谁知左挑右选,竟反被过路雁拔了毛啄了眼,到头来他成了破财买命的那一个。
此番莫说是丢了出息了,能留一口气息就已经很不错了……若非身份所迫,他简直都想报官了!
出师未捷的店主拖着委屈无助的脚步往回走,不禁也思考起了金盆洗手的可能。
客店旁的一条阴冷窄巷中,一道抱臂隐于阴影里的灰影,目送着姜负的牛车走远,才打着呵欠抬脚离开此地。
牛车之上,姜负打开那只匣子,清点了一下里头的赔礼,几串赤铜边的五铢钱,两只小银碗,还有几块成色一般的玉佩。
姜负只单独拿起其中一块鱼形青玉,在眼前仔细看了看,称赞道:“此玉原本寻常,却被佩玉者养出了几分罕见的清气……想来这玉的原主人多半是个神清骨秀的君子人物,就是运道不太好,竟也遭了这黑店洗劫。”
少微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只问姜负:“此番在这家客店中闹出不小动静,会不会留下痕迹叫仇家发觉?”
在陪人逃命这件事上,少微堪称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看着这个时刻不忘防备仇家的小鬼,姜负笑答:“逃命者原该一丝不苟,所过之处半点不留痕,而咱们这般招摇过市又争又抢,不恰是最好的障眼法?”
这番歪理只能叫少微勉强信上三分,她隐隐觉着,姜负似乎还有着别的什么依仗底气。
招摇过市的姜负似想将这灯下黑的障眼法贯彻到底,正旦当日,她很豪气地在途经的郡城中开了一间上房。
“大胆!”
随着一声怒斥,墨色的披风挥开,一道威严的身影挡在了刘岐身前。
祝执微眯双眼,看向那丝毫不知避嫌,竟赶来了此处的鲁侯冯奚。
老人声音有力:“且不说稚子初归,不明事态!其乃陛下之子,如何处置唯有陛下可以决断,胆敢僭越者,皆当以谋害皇子之罪论处!”
鲁侯蹲身下去,紧紧抱住了那个满脸恨意泪水的孩子。
作为马背上打天下的开国功臣,鲁侯纵已上了年纪,却也足以将一个受了腿伤的孩子牢牢箍在怀里。
刘岐不知道自己被鲁侯这样禁锢了多久,他在这赤红的雪地里悲吼着,挣扎着,如同置身炼狱。
不知过了多久,无数脚步匆匆掠过,直到一人停在刘岐面前,慢慢蹲身下来。
被血染红的雪地中,一只锦盒静静躺着,里面盛放着的几粒褐色药丸散落开来。
那是刘岐为他的父皇求来的“仙药”,那名“仙医”年迈,行动迟缓,刘岐为了快些回京,让人在后方护送医者,自己昼夜不停率先赶回。
此刻,那药丸被来人一粒粒捡回到了锦盒之中,递向刘岐。
刘岐循着那只递还锦盒的手,看向眼前这位蓄着短须,面孔严正,看起来永远不近人情的严相国。
对方赠予了他一句话。
“此乃稚子兵刃,六皇子当善用。”
稚子即便有再多的怨恨,也注定杀不出这铜墙铁壁禁军重围。
稚子应当握紧稚子该握的“兵刃”,用这“兵刃”为自己争来活着长大的资格,乃至更多其它筹码。
黎明在动荡里降临。
仁帝自昏迷中醒来,听着那些纷乱的消息。
他披衣靠坐榻上,苍白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许久后,那双眼睛里最先浮现的竟是一丝迷惑与荒谬。
死了?
都死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轻易地全死了?就在这短短一日一夜间?
凌轲没有动兵吗?皇后都敢开武库了,凌轲为何不曾动兵?那些逐渐要只知有凌而不知有朕的所谓“凌家军”分明就在长安城外!身为大乾君王他胜券在握,凌轲大可以负隅顽抗到底,然后在真正的穷途末路处死去……难道不该是那样吗?
为什么要断臂,为什么要用这种近乎突兀的方式死去?
为什么?为什么?
仁帝在心间问了又问,这问声逐渐急切乃至愤怒,已没有人可以回答他,而他迫切需要一个可以被接受的答案。
严相国在赶来的祝执等人开口之前,肃容道:“陛下,长平侯救下太子后,长跪于宫门外,自断一臂,请求陛下见太子一面,而至死未曾有动兵之意——”
“故臣以为,长平侯率亲卫去往仙台宫营救太子,实为认定太子蒙受莫大冤情,不愿君臣父子遭奸人挑唆以致国朝社稷动荡——此乃逼不得已之举,而非谋逆之心,万请陛下明断。”
祝执看向那位一向中立冷僻的严相国,压下眼底阴鸷,向仁帝垂首道:“陛下……”
不过……难道只她一人有好奇心吗?
少微暗中观察姜负,见她始终一脸云淡风轻,不禁想,对方为何从始至终都不曾问过她的事?
当晚天狼山上剿匪的动静很大,固然不难猜测她是从山上逃下来的,但有关她的父母、身份、经历呢?对方怎也无半字过问?
“你为何不问我的来历?”少微直言试探。
姜负笑望向少微:“不着急,等你哪日愿意说时,我再问不迟。”
听到这个回答,少微沉默下来。
姜负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猜你是不是还想要问——我分明答应了给你三日时间考虑,为何却未在客栈中等你回去?是否有食言之心?”
少微看她。
姜负自答:“我是特意主动出来寻你的……我夜中在想,万一你想回来,却不知路,岂不糟了?”
少微猝不及防被戳到丢人的实处,当即就要否认,却又听对方改口:“不过我转念一想,你这样聪明,怎可能不认路呢。”
本要恼羞成怒的少微忽然心虚熄火。
姜负接着说:“只是我又难免担忧,你饿着肚子,万一去窃去抢,被押着锁着捕去了衙门,岂非比不认路还要更糟?”
少微瞪眼,火气一下子“噌”地又窜了上来。
偏生姜负笑眯眯地看着她,又说:“谁知你这样懂事通人性,竟宁愿拿袄子去换吃食,也未曾仗着自己的过人之处去行抢盗之事,倒是我狭隘多虑了。”
“……”少微的神情变幻扭曲,只觉身体里装了一罐子里的怒气,被对方摇来摇去,一时聚集成一团,一时又被摇散,人都要被摇晕了。又似她气恨着扑上去,张大嘴巴准备咬人,却突然被对方塞了一块儿香喷喷的现烤炉饼到嘴里来。
——因何要拿炉饼做比方,又因何详细到非得是现烤的呢?
盖因前方就支有一个炉饼摊子,烤饼香气钻进了少微的鼻子里,操纵了她的想象力。
抱着一罐子收放两难的怒气的少微,磨了磨牙,狠狠伸手指向那个摊子:“我要吃那个!”
刚出炉的炉饼实在很适合拿来发泄情绪。
这家卖的炉饼乃是髓饼,抹了猪油烤香,外酥里韧,一口下去,油脂的香气合着面饼的口感一股脑儿地占满口腔,带给人的扎实满足感是其它精细的朝食点心无法相提并论的。
少微吃了三张炉饼来“泄愤”。
墨狸看在眼中,偷偷后怕——原来这小孩非但喜欢发狂咬人,还很擅长发狂进食,若她昨晚便回到了客栈中,只恐连同他的那份晚食也要一并抢夺霸占。
“只吃饼哪里能行,来,喝碗巾羹。”姜负将一碗羹汤递到少微跟前。
所谓巾羹,便是加了肉末和葵菜的汤。
少微盘着腿坐在破旧的席垫上,双手捧着那粗陶碗,忽然有些出神。
碗里肉末不见几粒,葵菜碎叶却十分富余,飘在汤碗里,青青绿绿很有葱郁之感,叫少微无端想到了自己死去时所在的那片夏日青草地。
“好,好……”迫不及待想要接女儿回家的鲁侯夫人下意识地连声应答:“要快些去,快些去!”
却听鲁侯道:“不,还是我亲自去接珠儿回来。”
鲁侯夫人瞬间反应过来这分明才是最快见到女儿的法子,方才是她激动之下糊涂了,连忙又是点头:“对……侯爷,我与你同去!”
“父亲母亲已久未曾出过远门,此值寒冬之际……”冯序短暂地忧虑了一瞬,却也只是一瞬,便红着眼睛道:“然而珠儿大难归家,想必也是万般思念父亲母亲,如能早一刻相见,将心安下,却是比什么都紧要了。如此,儿这便叫人准备动身事宜。”
鲁侯点了头,叮嘱冯序照应好家中事,等他们回来。
冯序动容道:“是,父亲放心,序定将家中一切打理妥当,以候珠儿归家——元日将至,得天怜佑,今岁家中也可过上一个团圆节了!”
鲁侯夫妇当日便匆匆离京。
因尚未见到女儿,鲁侯便未叫人宣扬此事,对外只道侯夫人要去河内郡拜西王母庙。
鲁侯出身乡野,鲁侯夫人母家却是河内郡有名的富绅申屠氏,故侯夫人又被称作申屠夫人。
传闻中河内郡的西王母庙尤其灵验,申屠夫人因痛失爱女而病郁多年,鲁侯历来爱重夫人,随夫人一同拜神便也是寻常事。
凌轲所率凯旋大军会经过河内郡。
此时的凌家军距河内郡尚余百里,队伍守序地前行着。
载着冯珠的马车位于轻骑军后方,被护在中军之列。
自被救下后,冯珠大多时间都处于昏迷状态,她身上伤处太多,加之心神受创,路上连起了数日高烧。
凌轲使了自己的部曲在途经的郡县上购置了女子用物,并买回了一个女婢。
女婢不过十三四岁模样,身形细瘦,胜在手脚麻利,单名只一个“佩”字。
佩家中贫苦,她的父亲刚去世,据说是酒后醉倒在了猪圈里,待天亮,家中人发现他时,他被猪啃得只剩上半身了。
听说有人来要买女奴,佩的母亲一手抱着还不会走路的小儿,一手抓过佩,拼力挤过众人,说她的女儿干活最卖力,买去最实惠,只要三千钱。
当下奴仆买卖十分常见,壮汉与样貌好些的女婢可卖上一万钱,佩四肢健全容貌也并不粗丑,三千钱确实是过分实惠了。
凌轲的部下留下了四千钱,带走了佩,让她随侍照料冯珠。
佩很尽心,看着冯珠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也从不多言多问,只悉心上药照料。
这一日仍在低烧中的冯珠于昏沉中发出呓语,佩靠近了听,听到了时而断续时而急促的呼唤:“晴娘,快……快走!逃远些!”
佩拿出巾子正要替冯珠擦拭冷汗,冯珠却猛然惊醒睁开眼睛,她一把将佩推开,惊惶又戒备:“……你是何人!走开!”
佩连忙跪坐答话:“女公子,奴名佩……”
这算是冯珠近日相对最“清醒”的一次,也正因此,这久未入耳的“女公子”三字仿若一扇被突然推开的旧门,无尽的回忆毫无预兆地从门后奔涌而来,她几乎要被淹没,直到混沌的脑中只能容得下这些瀑布般涌来的回忆了——
她看着四下,意识到自己是在马车内,面色突然变得惨白:“不,我不要去西王母庙了……路上会有贼匪,他们会杀人!”
她突然支撑着起身,惊叫着要跳下马车:“停下,回家,我要回家去!”
佩大惊失色,眼疾手快地将冯珠抱住,快声道:“女公子莫急,此时正是在归家的路上了!”
这句话竟果真安抚住了冯珠,她印证着问佩:“当真?”
佩重重点头。
前方听到动静的刘岐驱马靠近,见状也出言安抚,冯珠见他眼熟,神情恍惚地问:“固公子如何也在此处?”
仁帝尚未登基时,与冯家甚为亲近,冯珠常以公子来称呼仁帝的几个儿子。
冯珠当年失踪时,刘固甚至还不如此时的刘岐年长,而那时的刘岐还未出世。
刘岐沉默片刻,到底没有揭破,只是道:“女公子请车内安坐,很快即可见到鲁侯与申屠夫人了。”
冯珠勉强点头,神情反复地坐回车中,她时而疑惑,时而不安,时而摇头喃喃自语。
刘岐驱马跟上长平侯,与舅父低声说明了冯家女公子的情况。
军中也不乏受到重创后会遗忘部分痛苦回忆的将士,这遗忘可能是一时的,也可能是长久的。
凌轲微微叹气:“未必是坏事。”
大军又如此行进两日之后,凌轲在河内郡外的官道旁下了马,亲自去迎接快马驱车而至的鲁侯夫妇。
马车帘被打起,缩在车内角落中,紧紧抱着膝盖的冯珠忽而抬头,见到了白发苍苍的父母。
鲁侯攥着车帘的手指发着抖,眼里瞬息涌现的泪也在抖。
四下竟一时寂静无声,母亲目不能视,父亲颤不可言,女儿也有些认不出“突然”老去的父母。
两相切切而又怯怯。
最终竟还是冯珠先开了口,她不甚确定地发出一点声音:“……阿父?阿母?”
寒风里,申屠夫人突然爆发出撕心震耳的哭声。
两刻钟后,鲁侯迟迟才拭泪下车,平复心绪,去向等候在一旁的长平侯道谢,又与一旁的刘岐行礼。
刘岐还了礼之后,目送着鲁侯和舅父单独去了一片雪林前说话。
片刻,刘岐转头往长安的方向望去。
不知是否因心有所思之故,随着回家的路越来越近,年幼的刘岐心间的不安竟越来越重,脑海中不时便会闪现那稍显潦草的狰狞血字。
车内,冯珠如惊弓之鸟般缩靠在母亲怀中,被母亲慢慢拍抚着后背。
冯珠发着抖,抱着母亲,眼前却闪过另一个小小的女孩依偎在母亲怀中的情形,冯珠倏然紧张起来,她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空荡荡的。
那空荡之感仿佛是被人拿刀剜空了心脏,她一时找不清这怅然若失的缘故,唯有立即将母亲抱得更紧,闭眼流着泪颤抖着道:“阿母,我怕,我实在是怕……”
“豆豆不怕!”申屠夫人的声音格外有力,沙哑里却又无限温和,她紧紧搂着女儿,哄道:“等回了家里,阿母给豆豆炸环饼,加许许多多的石蜜,好是不好?”
甘蔗滤出汁来,混了蜂蜜、菊花一同熬制,凝固后的糖块,即为石蜜。
一小块儿淡黄色蜂窝状的石蜜被递到了少微嘴边。
“该醒了吧?啊,张嘴——”
少微勉强睁开眼,入目是年轻女子笑眯眯的脸庞,和她递来的石蜜。
天已黑透,少微出了客栈,行走在这她不知是何处何名的乡县中,思绪百转。
这是少微这一路来最清醒的一日,也是她第一次与姜负有了这样清楚明白的交谈。
乍然听说又要被取血,少微无疑是愤怒的,却也不得不去仔细思考与姜负有关的一切。
首先浮现在少微脑海中的疑惑便是:那夜在她濒死之际,对方出现在河面之上,果真是巧合吗?
从对方的言行中看来,这更像是一场守株待兔。
可对方是如何算准了她会出现在那条河中的?她们分明素不相识。
想到这里,少微行走间,下意识地抬了抬胳膊——
她当日伤得不轻,也带着骨伤,但在对方的医治下,如今竟已好得差不多了……虽说这与她一直被迫昏睡、得到了过于充足的休养有关,但不可否认对方的医术确实出色罕见。
还有,对方竟看出了她身上的毒症是丹药积毒所致,更不可思议的是,还断言她若不解毒便活不过十八岁——
但凡姜负说一句活不过二十,少微尚且还不至于如此惊异,可偏偏是十八岁,如此精准……
少微上一次死时正是十七,纵然没有冯羡上门找死、引她动手致使气血加速逆行,她原本也至多只能再捱上数月而已。
少微越想越觉姜负此人实在百般蹊跷,万般神秘。
可偏偏这些蹊跷与神秘,竟叫少微越想越觉得此人深不可测,很有些真本领。
少微是入过世的,虽那入世的范围基本只在冯家,这经验却也足以叫少微知晓,这山下的世间里并非人人都这般有本领——她那舅父冯序便养了许多徒有其表的废物子女。
少微此时是想活下去的。
她也大可以离开此处,去寻找其它解毒的办法,却也不得不考虑,倘若真如姜负所言那样,这普天之下只她一人能解此毒,那这条命又该何去何从?
少微不禁生出被人拿捏住了命脉的憋闷之感——这是实打实的真命脉。
心间气闷的少微寻到了一处破道观过夜。
时人多信道,这处道观不知因何而破败,泥塑的祖师神像蒙着尘灰。
少微坐在神像泥台下,抱着膝盖发呆。
腊月里天寒地冻,无主之处总会成为无家可归之人的栖身处。
夜将深时,一个驼背老妪牵着一个病歪歪的干瘦男孩走进来,去了角落里铺着的茅草堆里。
少微进来时便看到了那堆被压得有几分实在的茅草,知道那是有主的,便未靠近,只靠坐在神台下。
男孩缩进草堆里,仍在瑟瑟发抖,声音低低颤颤地喊着冷。
老妪将一些茅草盖在男孩身上,哄着他睡去:“天很快就暖和了……”
少微对旁人之事向来不关心,始终不曾转头看一眼。
直到半块被掰碎的蒸饼递到了她身前。
少微抬起头,对上老妪黑瘦松弛的脸。
那老妪并没有什么慈和模样,反而生得几分凶相,声音麻木冷淡:“吃吧。
听闻太子于仙台宫矫诏,持皇后之玺开武库,武装心腹与皇后卫队,与祝执所率禁军展开了厮杀,仁帝蓦地挥去宫人奉来的药茶,猩红的眼中是惊怒的泪:“……吾妻与吾子亡朕之心,恐非一朝一夕矣!”
仁帝与凌皇后初遇时,先太祖皇帝刚立稳江山不过一载,那时仁帝刚被立为太子。
凌皇后出身卑微却聪慧灵秀,初时为太子刘殊妾,写字读史皆是刘殊所授。
之后太子妃亡故,刘殊登基成为仁帝,便册封了她为皇后,私下以夫妻相称。
一夕之间,少年夫妻情碎,天家帝后兵戎相见。
禁军奉天子之命诛杀谋逆的凌皇后,椒房殿中禁卫侍从拼死相抗。
仙台宫内朱血成河,太子刘固身负重伤。
一行绣衣卫直入长平侯府,奉旨请长平侯凌轲入宫听旨。
凌轲刚归京不足十日,军中虎符已上交天子。
天子此时却仍不能放心。
可是听从入宫去,便能够真正打消天子的怀疑吗?
因心悬利剑从而戒备留意之下,此次提早听到了仙台宫风声的凌轲,想到先前与阿姐就那“八字示警”在书信中做下的诸般约定,竭力克制着心绪,跟着那一行绣衣卫,离府上马。
然而行至半途,马匹发出一声嘶鸣,绣衣卫闻声望去,却见长平侯毫无预兆地调转了马匹方向。
刀剑声,弓弩声,刺破了这最后一寸平静的夕光。
黑夜仿佛是于瞬息间降临了。
凌轲终究未能遵守与阿姐的约定,他做不到置身事外。
他仅率一支心腹部曲,径直杀去了仙台宫。
凶悍的凌家百人之师,在禁军中生生撕开一条血路,凌轲浑身浴血,救下了外甥刘固。
脸上布满血泪的刘固被提上马背,竟倏然感到万分委屈:“舅父……”
“思变莫怕,舅父带你去见你父皇!”凌轲将少年护在身前,提枪策马,冲杀出去。
纵然情形无比惊险混乱,刘固却仍于顷刻间明白了舅父的一切用意。
颠簸马背之上,少年储君泪如雨下,他拼力劝说舅父离开,不必再管他这被疑弃之人,可舅父就这样一路带着他杀到了宫门前,强硬地为他掘出了一条父子相见的血路。
叱咤沙场的大司马凌轲,无人不知无人不畏。
守在宫门前的禁军见他杀来,惊恐之下,一时只作防御姿态,等待天子示下。
然而却见凌轲下了马,刘固也被他扶了下来,他当众解下染血的衣甲,弃于雪地之中,屈一膝向宫门方向而跪,声音似能穿透那紧闭的宫门:“请告知陛下,臣凌轲无谋逆之心,持刀来此实为奸贼所迫!”
“臣自知以武犯禁乃是错中之错!然而太子无辜——”凌轲看向负伤无力跪伏在侧的少年,眼中含泪,猝然挥刀:“轲愿自罚一臂,唯请君父开恩,容许这拼死想要见父亲一面的无辜孩儿跪到您面前去,听他道一句剖心之言!”
凌轲刀随言落,生生斩断一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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